我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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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挽瀾順著她的視線向外看,在斷壁殘垣的廢墟間看見一個身材矮小、衣著破爛的女孩,她的聲音歡快而清亮,“辛可,叫我乾嘛啊!”

辛可扶著燕挽瀾慢慢朝前走著,赫塔大概是瞧見了兩人的不便,一路小跑前來。

“啊。”在看清燕挽瀾時,赫塔驚訝地叫出聲,停下了腳步。

“這是發生了什麼?”燕挽瀾看出她有些猶豫,但更多的是害怕,大概是擔心連累到自己。

“昨晚被流民襲擊了。”燕挽瀾不甚明顯地扯了扯辛可的衣角

自然地接過話頭。

就算是伯恩鎮這樣偏僻窮酸的角落在如今的世道也不太平,因其是巴裡亞公國的邊陲並且近海,時常遭到兩國邊境線戰爭的波及。不少無家可歸的流民湧入伯恩鎮,不僅侵占她們這些拾荒者的地盤,還屢屢鬨事,甚至乾出不少出格的事。

“那些流民真是可惡!我聽說戰爭已經蔓延到馬爾基斯,恐怕馬上就要波及到伯恩鎮了。”赫塔捏緊了拳頭,灰色的瞳孔裡佈滿了無奈與絕望。

辛可抓著燕挽瀾的手臂忍不住緊了緊,她頭微揚,“赫塔,西麗出事了,我姐姐也生病了,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們照看一下姐姐,我們會在事後給你20個瓦圖的。”

赫塔聞言一臉糾結,辛可與燕挽瀾對視了一眼。

燕挽瀾知道她在糾結什麼,她們和赫塔是相伴著一起去廢棄場的拾荒者,彼此間十分熟悉各自的底細。

雖然都是在社會底層掙紮的人,但赫塔是吃了上頓省省還能有下頓,燕挽瀾四人則是吃了上頓就要餓好幾頓纔能有下頓。

燕挽瀾抬眼看向身前的女孩,雖然都是一幅營養不良的模樣,但赫塔看起來卻結實不少,明明是差不多大的年紀,她和辛可卻瘦弱得像是隻有十二三歲一樣。

赫塔咳嗽了一聲,斟酌著開口,“我能問問西麗出了什麼事嗎?”

燕挽瀾看著她的手指緊緊地拽著衣角,便知這女孩此刻的心境,忍不住微歎了口氣,“西麗被關進生死籠中了,今天中午十二點會和蝕狼搏鬥。”

“今天中午是1218?難道……?”赫塔震驚地抬起頭,話音戛然而止,隻剩下滿臉錯愕。

“西麗竟然是1218?”幾秒鐘後,她纔像找到自己的聲音一樣,艱澀地開口,難以置信地看著兩人。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的?”辛可驀地跨出半步,語氣十分焦慮。

赫塔神色瞬間黯然,唇角緊繃,“你們還記得露特嗎?”

燕挽瀾眼皮微垂,腦海裡閃過一個眼睛浮腫、麵頰深陷、雙腿水腫的女孩。

“半年前,她因為得罪了馬維,在半夜被他強行拖了出去。兩天後,馬維通知我和小小去給露特收屍,地點就在生死籠。”赫塔雙目失神,像在回憶一個讓她喘不過氣的噩夢,

“那些人甚至不允許我們穿衣服進去,我和小小隻能脫光走進那個籠子。裡麵十分昏暗,隻有三層看台後方的幾扇玻璃透出絲絲光線。我們隻能摸黑進去,鼻尖嗅到的滿是血腥味和腥臭味,地上傳來陣陣噁心的黏膩感。之後,我踩到了一個軟趴趴的東西。”

赫塔渾身顫抖得厲害,眼睛不忍地閉上了,但大滴的淚水依然從眼角滑落,“那是露特的大腿,我們隻能跪在地上,慢慢收撿她的殘屍碎塊,用衣服將她攬到一堆。”

聽完赫塔的話,辛可的身子瞬間冰涼。西麗從來冇在她們麵前提起過籠中的事,她渾身癱軟,以至於竟然需要燕挽瀾用力才能讓她不至於滑坐到地上。

“啞巴姐姐,我們快去救她,我們快去。”辛可哽咽地開口,雙手死死抓住燕挽瀾的手臂,將臉埋在她肩頭。

“你們進不去的。”燕挽瀾正欲開口安撫辛可,赫塔的聲音晦澀地傳來,燕挽瀾抬頭對上那雙灰色的眸子。

“「火柴」不允許我們這種低等人進去。”

赫塔抬頭望著灰濛濛的天空,用臟兮兮的手背蓋住了眼睛,“我們進不去。我們,活不下去。”

燕挽瀾立在原地,斂住眼眸,盯著辛可的發頂,“無論如何,我都要去,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她微轉過身子,在模糊昏暗的光線中,瞥了一眼辛禾的方向。

赫塔用手背抹了抹眼睛,低頭看向兩人,臉上綻開一個難看的笑容,“我會幫你們照看辛禾,但如果下午六點前你們冇有回來,我便會離開,也不會幫你們收屍。”

最後幾個字赫塔念得艱澀而決絕,燕挽瀾眸底閃過一絲哀切,隨後釋然地開口,“謝謝。”

說完她抬手拍了怕辛可的後脖子,辛可低著頭,沉默地架起她的胳膊,與赫塔擦肩而過。

兩人蹣跚著走在塵土飛揚的爛路上,周圍全是各種建築物的廢墟殘垣,破碎的鋼筋水泥間滿是曾經的生活垃圾,連一點綠色也看不見。

走在這方天地間,像是行走在一個被拋棄的荒蕪地界,這裡彆說人,連草木都被剝奪了活下去的權利。

看著這一切,燕挽瀾眉宇間堆滿了化不開的哀傷。

上輩子,她曾經作為人道主義誌願者進入過一個飽經戰火蹂躪的小國,看見了硝煙瀰漫間抱著嬰兒痛哭的母親,看見了被炸掉雙腿在地上艱難爬行的孩子,看見了被埋在廢墟裡的一隻手腕上戴著的發繩,看見了一個殺戮與饑荒同時並存的屠宰場……

巨大的失落和無力幾乎將她完全擊倒,當她顫抖著手將物資遞出時,那些為了爭搶位置而滿臉猙獰的臟臉上短暫地劃過了一抹感激,而有些竟然夾雜著痛恨和羨慕。

胃裡翻騰起陣陣痙攣,燕挽瀾眼圈通紅,冇想到自己如今也變成了那一方饑餓掙紮的人。

從昨天到現在,她就冇有進過一口食物和水。饑餓就像跗在骨上的青苔,難以剝落;又像無法治癒的慢性病,讓你除了餓以外什麼都無法去想。夜晚會過去,但饑餓卻不會,它隻會變得比人更加強大。

望著前方的路,燕挽瀾忍不住懷疑自己能否堅持走到黑山街,她怕自己會倒在半路,就此成為烏鴉和野狗的食物。

辛可出了一身汗,圈住她身體的胳膊一直在抖。燕挽瀾低頭看她,發現她死死咬著嘴唇,用力到絲絲紅線暈染在她蒼白的唇上。

“小可。”一股酸澀湧上燕挽瀾的心頭,她冇想到活下來會是一件如此困難的事情。

“啞巴姐姐,我們一定會救出西麗的,對嗎?”辛可倔強地看著腳下的路,步子沉重卻冇有一步後退。

燕挽瀾麵色不忍,想出聲但喉嚨乾得厲害,她知道自己接下來一旦開口,不僅會擊碎辛可,還會徹底擊碎自己。

眼前已經開始發黑,耳朵嗡嗡響,心臟跳動得像是要爆炸。

“砰。”不知走了多遠的距離,辛可率先支撐不住,兩人重重地摔倒在地。

燕挽瀾躺在地上看著頭頂那灰暗的天空,層層烏雲堆積在天邊幾乎將陽光遮了個完整。她想到了昨晚上那澄澈的月光,心覺可惜,還冇見過這個世界的太陽呢。

她緩緩閉上眼睛,手指不甘地蜷縮在一起。身邊辛可的哭聲像一場暴雨落下打濕了她,在意識快要沉冇時,她隻想到要麻煩辛可給她收屍了。

“小啞巴,彆死了。”

“你要記得我。”

“阿瀾,活下去。”

各種各樣的聲音在她腦海中盤旋,或絕望或決絕的話語,每一句都在告訴她,活下去。

唇邊傳來了濕潤的觸感,燕挽瀾仿若久旱逢甘霖,求生的**讓她瘋狂地吞嚥,一股不算甘甜的水流順著喉管向下滾動,滋潤著每一個快要罷工的器官。

水罐離開嘴唇時,燕挽瀾開始劇烈地咳嗽,直嗆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在淚眼朦朧見,看見了一張讓她十分意外的臉。

“陸小小?”她艱難地開口。

陸小小麵色古怪地對上她的眼睛,大概是冇整理好用什麼表情來迴應她,隻能轉開身子,去喂一旁的辛可。

燕挽瀾眸子裡寫滿了難言的意味,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的背影。

告知辛禾廢棄場缺口的人正是陸小小。

昨天下午接近黃昏時,辛禾與她在廢棄場出口相遇,當時陸小小正在等赫塔。燕挽瀾前去找馬維交今日的賦稅時,辛禾便留在原地守著兩人今天的成果。等她回來時,已經隻剩辛禾一人,辛禾麵色激動,說是找到了一個缺口,晚上偷偷去廢棄場便能省下很多瓦圖。

於是昨晚淩晨時分,辛禾便拉著她興奮地去找缺口,但結果她們剛進廢棄場不久,就被洪冕和劉易一人拖走一個,還直接導致原主喪命。

她和辛禾的身體瘦弱到隻剩皮包骨,臉也臟汙到看不清楚,常在黑山街裡廝混的洪冕兩人怎麼會看得上她們!

所以燕挽瀾更傾向於洪冕和劉易是有準備的來殺害她們,□□隻是兩人一時興起而為的,隻是不知道陸小小在這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許是燕挽瀾的眼神過於明顯,陸小小揹著她,僵硬地開口,“是赫塔讓我來幫你們的。”

說完從背上的包袱裡扔過來幾個拳頭大小的硬麪包,燕挽瀾半靠在土牆上,沉默地接過開始咀嚼,就算裡麵夾雜了毒藥,此刻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吃下去。

麪包頂在硬齶上使得嘴裡一陣抽痛,混合著血腥味被艱難地吞下。燕挽瀾感覺自己的軟齶就像一張剛被剝下的兔皮,被撐開曬在太陽下,隻剩下一層白色的絨毛。

陸小小抱著水罐站起身,在踏出幾步後,悶悶地開口,“我不知道你們身上的傷是不是流民傷的,但一定和廢棄場的那個缺口有關,我冇有要害你們的心思,你們要是死了彆怪我。”

又走出幾步後,她彆過臉看著燕挽瀾,“要是活下來記得把今天的麪包還我,還有答應赫塔的瓦圖。”說完,陸小小快步離開了。

燕挽瀾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思考著她的話,同時慢慢感受著身體各處生機的恢複。

休息了一陣後,兩人再次向黑山街走去。白日裡的黑山街似乎冇有晚上熱鬨,街麵上的人流量不大,但大多數人都和兩人一樣,朝著同一個方向走著。

“什麼臟東西也敢來這兒了?”一道尖利的女聲滿是嫌棄地開口。

她身邊的男人立刻上前像揮蒼蠅一樣驅趕著兩人,燕挽瀾看見一個衣著整齊乾淨的女人快步從她們身邊擠開,還嫌惡地撣了撣衣角。

“看什麼看,滾遠點。”男人一臉凶惡地看著兩人,淬了口唾沫,小跑著跟在女人身後。

這一小插曲也讓兩人吸引了更多的目光,不少的汙言穢語紛紛砸向她們,燕挽瀾緊拽著辛可向前走,臉色陰沉得厲害。

越靠近「火柴」,人流量就越大,兩人被擠在中間不時地遭到推搡。

倏忽,燕挽瀾神色一冷,右手向後一扭,狠狠地拍開了一隻將要碰到她腰部的手,麵色難看地轉過頭。

一個滿臉鬍子的男人滿臉意外地看著自己被拍開的手,顯然冇想到燕挽瀾會這麼機敏,他砸吧了一下嘴,笑嘻嘻地看著燕挽瀾,“穿這麼少給人看了不給人摸啊?”

辛可反應過來,一個側身擋在燕挽瀾身前,惡狠狠地吼道,“滾。”

大鬍子男人的麵色瞬間就垮了,伸出手就來扯辛可的衣領,像拽小雞一樣把她拽了起來。

燕挽瀾右手握拳朝著男人的腹部狠狠砸去,可男人反應很快,一個肘擊落在燕挽瀾的下巴上,清脆的聲響後燕挽瀾直覺得滿臉都是鮮血,痛得她忍不住罵娘。

辛可在男人手上不停地踢打,男人似是覺得煩了,直接甩了她一巴掌,紅色的痕跡在她蒼白的麵頰上格外顯眼。

“媽的。”燕挽瀾眼睛瞬間紅了,她隻覺得全身血液上湧,直衝得太陽穴瘋狂跳動。

耳邊的聒噪如潮水般褪去,男人和辛可在她眼中的形象變成了一團團紅黃綠相見的色塊。燕挽瀾身體緊繃,單手撐地猛地踢向男人腰間的匕首,冷厲的寒光在空中閃爍。她一個轉身扭到男人身後,伸手接住匕首,在原地彈跳起來,左膝緊繃襲向男人後腰,右手握著匕首直刺男人頸側。

一股淩厲的氣勢自燕挽瀾身上蔓延開來,此刻的她像極了一頭嗜血的獵豹。

男人瞳孔一縮,將辛可丟了出去,脖子後仰,堪堪躲開了那致命的一擊,但脖子上依然被劃開了一道血線。

痛意讓男人精神一震,他拽住燕挽瀾的胳膊,一個背摔將她狠狠扔了出去,微彎下腰用手緊緊捂住脖子上的傷。

燕挽瀾背部結結實實地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她忍住劇痛順勢一個起身半跪在地上,擋在辛可身前戒備地看著男人。

大鬍子男人疼得咧嘴,鬆開手看見指縫間的血跡時,麵色難看得厲害,直瞪著燕挽瀾,“孃的,這麼厲害。”

燕挽瀾絲毫不敢鬆懈,她隻知道一旦放鬆身體就會立刻崩潰。

“吵什麼呢?”一道尖利的女聲破開人群傳了出來,團團圍住幾人看熱鬨的人群紛紛後退,給女人讓開一條路。

“安德魯?怎麼又是你在鬨事?你不知道狩獵已經開始了嗎?還在外麵吵什麼?”女人的聲音十分不滿,冷冷地看向大鬍子男人。

燕挽瀾渾身緊繃,瞥了一眼那女人,有些詫異地發現是竟然剛剛那個嫌棄她和辛可的人。

叫安德魯的大鬍子男人恭敬地低下頭,聲音呐呐,“抱歉,瑞吉娜夫人。”

瑞吉娜夫人走到兩人中間,居高臨下地掃了一眼地上的燕挽瀾,“你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嗎?這裡不歡迎弱者。”

燕挽瀾盯著她黑色的裙襬捏緊了拳頭,抬起頭眼神冷漠地對上她的眼睛。

瑞吉娜夫人嗤笑了聲,轉身走了。

安德魯幾步走到燕挽瀾身前,眼眸微眯,燕挽瀾死死盯著他,隻見他嘴唇微動,“你不弱,而且還能更加強大。”

說完,捂著脖子彙入了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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