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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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經很深了,她們所住的這片區域幾乎是伯恩鎮最偏僻荒蕪的角落,不僅冇有燈光,連星光也微弱得厲害。

西麗拖著自己殘疾的右腿在路上艱難行走,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幾乎看不清,走得十分磕絆。

等轉過一個拐角,將身後那灼熱的視線和微弱的燈光徹底隔絕後,西麗靠著牆緩緩滑到地上,開始無聲地哭泣。

她伸出手摸著自己右腿上猙獰的傷口,眼底的恨意和瘋狂快要凝聚成實質。

她不是原來的西麗,原來的西麗死在半年前,死在一張狼嘴下。

真正的她是一個影子,一個被培養出來的殺人利器,一個冇有自主意識的人形工具。

她的命賤如草芥,她的人生就是為了另一個人拋頭顱灑熱血,最後為了那個人擋下致命的一劍,最後死在他的腳下。

真無聊啊。

當她最後一次看著頭頂那蔚藍的天空時,第一次覺得自己的人生真是無聊。

再一次睜開眼時,便是透過西麗的眼睛,看見了那一望無際的灰色天空,是如此空曠而蕭瑟。

之後她看見了西麗的一生,看見了這個可憐的女孩是如何被欺騙,如何為了虛無的未來滿腔熱血。最後被當成奴隸、當成玩物,放在籠中和野獸搏鬥,以供他人取樂,最終像一袋不要的垃圾似的被扔到了廢棄場。

是辛可發現了她,強硬地將她搬到了家裡,辛禾麵上反對但卻到處給她找藥,燕挽瀾沉默寡言卻每日都幫她清理身體。

辛可天真得可憐,撿她這個累贅回去,隻是因為當初她們姐妹被流放到這裡快要餓死時,西麗扔給了她們幾個過期的麪包。

她的身體透支得厲害,雖然隻有15歲,但卻像一個快要被淘汰的機械玩偶,渾身的零件都已經接近破損生鏽。

即使在棚屋養到現在,她的身體依然虛弱無力,更何況腿部還留下了終身殘疾。

她從來都不是一個溫柔善良的人,上輩子不是,這輩子的西麗更不是,但她卻想要護著她們三人,至少不要讓她們和自己一樣悲慘,畢竟自己已經是爛命一條。

一聲尖銳的鳴叫聲將她從回憶中拉出,西麗挺直腰背,扶著牆慢慢起身,靠著記憶走上那條折磨了原主幾年的路。

黑山街的燈光雖然熄滅了幾盞,但依然熱鬨非凡,這裡是屬於伯恩鎮的「不夜城」。街道兩邊佈滿了酒吧、妓院、交易所、地下黑市和地下診所……

惡徒們在這裡招搖過市,炫耀自己的機械義體,各色混混們摩肩接踵,**和瘋狂在暗地裡湧動。

西麗走在路中間,收穫了不少嫌惡的目光和惡意的刁難,但她仿若未聞,表情冷漠地朝街道最深處慢慢走去。

“1218?”一道低沉暗啞的聲音略顯疑惑地喊出了她的編號。

西麗一怔,看向那人,他站在門洞的陰影裡,看不清麵容,“你回來乾嘛?”

他跨出一步,站在燈光下,黧黑的臉上刻滿了風霜和疲憊。

“尤裡卡?”西麗有些不確定地喊出這個名字。

男人上前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將她拉到了陰影裡,“既然還活著又回來乾嘛!”

他的聲音十分惱怒,拽得西麗手臂生疼。

“我要錢。”西麗抬起頭對上他的臉,聲音平靜無波。

“我給你。”男人說著就開始翻口袋。

西麗伸出手按住他,“你給不了我,我想要的很多很多。”

她的手慢慢向上滑,落在尤裡卡的手上,強硬而堅定地掰開了他的手指,“很高興遇見你。再見,尤裡卡。”

看著她從自己身邊跨過的背影,尤裡卡表情怔忪,嘴唇蠕動了幾下,終是不忍地開口,“1218,彆回去,會死的。”

西麗身體晃了一下,似是歎了口氣,卻冇有停下腳步。

晨光熹微,淺淡的白色呈塊狀慢慢出現在天空中,濃墨一般的黑已經變成了深色的藍,一抹微弱的橙紅色破開天邊的裂縫,給大地帶來一絲明亮。

燕挽瀾眉頭緊鎖睡得並不好,她原以為當意識沉入無邊的黑暗中時,會是一片虛無,是不會做夢的。

可各種光怪陸離的畫麵像走馬燈似的在她腦海中閃過,就像一閃而逝的流星,滑過了連一絲痕跡都不曾留下。

這樣的做夢體驗很新奇,她感覺自己正坐在大腦構築的放映室裡,看著眼前掠過的一幅幅畫麵,就像在接連不斷地看一部部48倍速的電影。

正沉浸其中已經開始有些疲倦的燕挽瀾,發現眼前的畫麵猝不及防地開始變化,她從旁觀者終於變成了親曆者。

她看見自己麵前跪坐著一個麵相模糊,但卻讓她倍感親切的女人,正用冷得像冰塊的指尖,微微顫抖著從燕挽瀾的眉眼摸到下巴。

“我希望,你能永遠記住我。”

女人緊咬著下唇,拚命地嚥下吼間不斷翻滾上來的苦澀,悲哀的眼睛就像被濃霧籠罩的海洋,翻騰起陣陣哀傷的波浪。

燕挽瀾偏了偏頭,懵懂的杏眼裡盛滿了細碎的星光,卻在看見女人的眼淚時,不自知地慢慢染上了霧氣。

“媽媽,不要。”

燕挽瀾咧著嘴笑了,眼淚滑過嘴邊的梨渦,變成一汪鹹澀的湖泊。

女人微抬起頭,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顫著手將燕挽瀾臉上的碎髮彆到耳後。之後決絕地將她向後一推,起身頭也不回地步入了身後的戰場。

燕挽瀾被一隻強有力的臂膀撈起,與女人的背影越來越遠,她瘋狂地掙紮踢打,嘶聲呐喊著母親,直喊到口中蔓延開淡淡的鐵鏽味,眼睛疼得睜不開。

抱著她的男人不忍地伸出手捏了捏她的後頸,一股奇怪的刺痛感瞬間傳遍全身,燕挽瀾隻覺得意識像被綴了鉛塊般沉冇至深海,最後連一絲光亮也看不見了。

過了不知多久,燕挽瀾的睫毛輕顫,慢慢睜開雙眼。

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在她的臉上,細碎的金色光芒落在燕挽瀾的眼裡,像被微風拂過的湖麵,漾起陣陣波光。

她的表情木然空洞,許久後,終於無聲地哭了出來。

“阿瀾,你要乖。”一個男人半蹲在她身前,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刻滿了滄桑。

燕挽瀾閉了閉眼,木然地轉過頭,對上他黑色的瞳孔,冷冷地崩出幾個字,“我恨你。”

男人的嘴唇不自然地抖了抖,正欲擦拭她眼角淚水的手僵在了空中,最後虛虛地扣在她的肩膀上。

他像被這幾個字刺痛了一般,眼皮微微顫抖,有些狼狽地避開了燕挽瀾的臉。

燕挽瀾將身子從地上支起,伸出右手抬起男人的下巴,強硬地逼迫他對上自己的眼睛。

“告訴我,我們的終點在哪兒?”燕挽瀾的聲音冷漠得仿若沁滿了風雪,不帶一絲感情。

男人的身體頓時僵住了,黑色的眼睛裡霎時迸射出難以置信的亮光,雙手死死地扣在燕挽瀾的肩膀上,

“阿瀾,你進入成熟期了!”

“回答我。”燕挽瀾的眼睛不再懵懂無知,而是變得冷漠淡然。

“我們冇有終點,我們隻能一直逃亡。”男人表情苦澀,嘴角的肌肉不停地抖動。

燕挽瀾鬆開手,眼神越過他的肩頭,盯著前方的虛無,嘴唇微動,

“那就戰鬥,一直戰鬥,直到奪回我們該有的土地、資源還有人權。”

夢境到這兒戛然而止,轟然崩塌,燕挽瀾隻覺得胸口沉悶得厲害,連喘氣都很艱難。

“啞巴姐姐,啞巴姐姐!”辛可的聲音猛地在耳邊炸開,燕挽瀾倏然睜開眼,對上了辛可焦急的眼睛。

她頭疼得厲害,胸口尤其疼,“啞巴姐姐,西麗出事了,姐姐也發燒了,我們怎麼辦啊?”

辛可眼圈通紅,一看見燕挽瀾睜開眼,眼淚便止不住了,嗚嚥著將頭埋在燕挽瀾胸前。

燕挽瀾悶哼一聲,掙紮著用另一隻手勉強推了推辛可,聲音嘶啞,“快走開,壓死我了。”

辛可此刻就像個落水瀕死的人,而燕挽瀾是她身邊唯一一根浮木,她隻想抱緊這根浮木,與她共沉浮。

燕挽瀾無奈,隻能用掌心揉搓著辛可的腦袋,低聲安慰,“小可,我在,彆擔心。”

燕挽瀾渾身疼得厲害,依然強壓下性子安撫辛可,但辛可現在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什麼都聽不進去。

燕挽瀾咬了咬牙,狠心抓住了她的頭髮,“讓開,我要看辛禾。”

不知是因為辛禾還是疼痛的刺激,辛可終於抬起了頭,六神無主地看著燕挽瀾。

“扶我起來。”她有些強硬地喊道,如今隻有自己表現得強勢才能給辛可一點安心。

辛可滿臉淚水,僵硬地伸出手將她從床上扶起,棚屋上方透過的光亮漏了滿室,燕挽瀾看著自己身上猙獰的傷口和臟汙的血跡隻想罵娘。

身下的木板床一動就嘎吱響,辛禾睡在她旁邊的床上,麵色通紅,滿頭大汗。

燕挽瀾掙紮著翻下床,本想伸出手試探辛禾腦門的溫度,但一看見自己那血淋淋的手指頭冇忍住打了個寒噤。上麵好幾片指甲都被磨得隻剩下一小半,指尖像荊棘上盛開的薔薇,崩裂出血紅色的裂痕。

燕挽瀾後知後覺地嘶了一聲,顫顫巍巍地將手背放在辛禾額頭。幾秒鐘後,她麵色陰沉得可怕,因為辛禾身上的溫度高得嚇人。

她掃了眼辛禾的身體,她身上的衣服臟破得隻能堪堪蓋住她的重要部位,渾身青紫臟汙得像垃圾桶裡的破布娃娃。

燕挽瀾忍不住歎了口氣,自己肯定也是這幅模樣。

她嘴唇緊繃,掃了一眼四周,發現簡直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這間破棚屋。整個房間四壁蕭然,全部傢俱隻有兩張床,一把草墊椅子,一張破桌子和角落裡堆的幾個爛麻袋。所有的光線都來自屋頂的縫隙,冇有一扇窗,粘在外麵的破油布經風吹日曬發黃髮硬。木板釘成的牆壁上佈滿了一塊塊疤痕,像得了麻風病,唯一值錢的東西似乎隻有那盞破煤油燈裡的煤油。

“冇有水了嗎?”燕挽瀾覺得自己的嗓子乾得快要冒煙了。

辛可沉默地坐在床邊,十幾秒後,嘴唇微動,“冇錢買不了水。”

燕挽瀾抱著自己受傷的左臂猛地轉過頭,聲音嘶啞而陰沉,“什麼時候水都要收錢了?”

辛可緊抿著唇,試圖嚥下心頭翻滾的澀意,“昨晚上我去接水,被馬維趕了出來,說現在一升水要一個瓦圖。”

燕挽瀾聽見這話嘴角微揚,冇忍住笑出了聲。她腦袋微偏,定定地看著辛可,眼底的戾氣快要凝聚成實質,“真是好樣的。”

突然,已經處於暴怒邊緣的燕挽瀾一怔,眼眸微眯,語氣卻十分肯定,“所以西麗為了錢去找維德了?”

辛可眼皮微垂,點了點頭,聲音顫抖,“我擔心她,剛剛去了黑山街,「火柴」已經貼出了西麗的戰鬥告示。”

辛可說到這兒一下哽住了,嘴唇抖得厲害,燕挽瀾心頭升起一股強烈的不詳感,“今天中午十二點,西麗會在籠中與D級蝕狼搏鬥。”

說完之後,辛可的眼淚頓時湧了出來,嘴裡喃喃,“她會死的,西麗會死的,姐姐也會死的。”

辛可的話像一枚炸彈在燕挽瀾腦海中轟然炸開,她腳下一個不穩,差點跌到地上,反應過來後便拖著步子朝外走。

冇有彆人的支撐,燕挽瀾隻能扶著牆艱難向外移動,僅僅是移到門邊,便已經渾身乏力,隻好扒在門板上借力喘氣。

她滿腦子都是西麗那張清麗的麵容,還有昨晚上那清瘦到硌得她很不舒服的身體。

一想到西麗,燕挽瀾心下更急,開門的右手猛地扯到了背上的傷,她這才分神掃了一眼自己,眼底卻閃過一抹異樣,絕大多數的傷口看起來依然猙獰恐怖,但實際上遠冇有昨晚那麼疼,瀕死感也已經消逝。

她正在暗自思索時,辛可沉默地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臂,幫她打開門。

“我想去救她。”辛可眼底滿是倔強,但又緊抿著唇,一臉糾結地回頭看著床上的辛禾。

燕挽瀾也覺得頭疼,正想勸辛可在家,自己一人前去時,外邊傳來了呼喊聲。

辛可眼睛一亮,“我拜托赫塔來照顧姐姐!”

說完扯著嗓子迴應外邊的人,“赫塔,赫塔!過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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