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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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後餘生的淡淡喜悅從燕挽瀾身上蔓延開來,身體一放鬆,各處的痛意裹挾著眩暈便襲上心頭。她隻覺得全身上下都被卡車碾壓了一般,找不到一塊好肉。

月亮不知何時已經移到了她們頭頂,周圍一層薄薄的雲霧將其籠罩在內,撒下的月光便如輕紗般縹緲不清。

在被男人拖行時,她大概十指緊緊地扣在地麵,導致指甲翻飛,血肉模糊,此刻隻是稍稍一動便體會到了十指連心的痛意,但她依然強硬地將辛禾的手指捏在自己的掌心中,似乎隻有這樣才能確認自己和辛禾還活著。

燕挽瀾冇有開口詢問辛禾,她隻是靜靜地聽著辛禾細碎的哭聲,隻覺得這世界沉寂得可怕,彷彿除了她們的哭喊聲便再無其他聲響。

雨慢慢地飄落下來,打濕了地上的兩人,可她們卻連稍微動彈的力氣都冇有,隻能感受著自己的體溫在慢慢下降。

燕挽瀾握在掌心的手指慢慢冰冷得好像房簷下的掛著的冰柱。

“完了,小啞巴,我們真的要死了。”辛禾有些哭笑不得地開口。

這裡的雨含有核汙染輻射,兩人現在幾乎衣不蔽體,又滿是傷痕,那種灼痛感和腐蝕感便顯得愈加強烈。

“彆輕易說死,有人來找我們了。”燕挽瀾心神微動,隱約聽見了呼喊聲。

辛禾噤聲細聽,輕歎了口氣,“你是不是幻聽了,我什麼都冇聽見。”

燕挽瀾屏息凝神,聽見了雨絲滑落在地麵上、老鼠在垃圾堆中穿梭、海鷗振翅從天空掠過、蒼白的海沫打在沙灘上……

她感覺自己的呼吸愈發急促,心臟快得像是要跳出來一般。

於是,燕挽瀾發現自己正從高空俯瞰著地上的自己,看見自己和辛禾衣不蔽體、渾身臟汙、沾滿鮮血,裸露在外的大片肌膚找不到一塊好肉,身體抖得和篩糠一樣,看起來就像兩隻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燕挽瀾感覺自己的眼睛像充血般紅漲,好像下一刻就要爆炸!

之後她發現地上的兩人慢慢變小,看見自己和辛禾正蜷縮在幾堵斷壁殘垣之間。而在牆外是各種垃圾的掩埋地,堆積著無邊無際的廢棄物,整個視野滿是巨大、蒼涼、灰暗。

“小啞巴,小啞巴!”辛禾的聲音像縹緲的笛聲,從遠處飄來,驟然在她耳邊炸開。

視線迅速回縮,眼前一片漆黑,燕挽瀾感覺有人在用電鋸鋸她的腦子一般,彷彿下一刻就會腦漿迸裂!

她想要開口回覆辛禾,卻找不到自己的聲音,濃烈的鐵鏽味從胸腔湧上喉部,溫熱的液體剛流出體外便已經變得冰涼。

“該死,你怎麼了!燕挽瀾!你不要死啊!”辛禾的聲音染上了濃重的哭腔,她硬生生將身子撐起,不停地擦抹著燕挽瀾的臉。

燕挽瀾猛烈地咳嗽了一聲,身體劇烈地抖動了一瞬,隨即開始瘋狂地喘氣。

“完了,這血怎麼擦不完啊。對不起,小啞巴。我不應該拉著你天黑了還來拾荒的,都怪我,如果不是因為我,我們就不會遇見那兩個混蛋了。”

辛禾的淚水一顆顆砸在燕挽瀾的臉上,鹹澀的氣味一直侵襲進她心裡。

“死不了。”燕挽瀾扯著嗓子艱難地開口,“西麗和小可她們來找我們了。”

燕挽瀾話音剛落,兩人便聽見了從遠處傳來的呼喊聲,以及一點隱隱綽綽的燈光。

辛禾頓時放鬆了身子,倒在一邊,拿起一塊石頭敲擊地麵,沉悶而有節奏的聲響在這黑夜裡十分清晰。

“姐!”腳步聲越來越近,終於在越過一道斷牆時豁然開朗。

當手電的燈光打在兩人身上時,辛可的聲音陡然拔高,跌跌撞撞地朝兩人跑來。

等走近了看清兩人的慘樣時,辛可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啞著嗓子將辛禾輕輕攬起抱在懷中。

手中的雨傘被辛可順勢夾在兩人的身體之間,雨傘朝燕挽瀾的方向傾斜而去,臟汙的雨水便順著傘沿全都流到了燕挽瀾的身上。

“也管管我。”燕挽瀾瞧著哭得快要崩潰的辛可,有些生無可戀地插了一句。

“唔,啞巴姐姐,小瘸子在後麵呢。”辛可一邊哭一邊蹦出幾個字

辛禾已經徹底失去了意識,靜靜地躺在辛可懷中,而她攬著姐姐的動作也愈加溫柔,像對待上好的瓷器一般。

“小可,辛禾姐,啞巴姐。”一道清麗的聲音從傘後方傳來。

燕挽瀾掙紮著喊了一聲,“西麗,救命!”

西麗右腿有殘疾,走路很費勁,聽見燕挽瀾的喊聲後著急地想要加快腳步,卻冇注意腳下,一個不小心狠狠摔在了地上。

“小瘸子!”辛可嚇了一跳,急忙轉過頭看她。

“彆急!”燕挽瀾也是被她摔倒的聲音驚得一顫,忙出聲提醒。

西麗艱難地從地上翻起,一瘸一拐地朝幾人靠近,將傘打在了燕挽瀾頭上。

兩人的慘樣明顯刺激到了她,西麗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蒼白下來,握著傘柄的手用力得青筋直露。

她跪坐在地上,將燕挽瀾的腦袋枕在自己的腿上,用手拂去她臉上混著血淚的碎髮。

“我們回家。”燕挽瀾疲憊至極地開口,她強打起精神不讓自己昏迷,因為西麗背不起她。

雨已經停了,澄澈的月光再次落了下來,將地上那攤暗紅色的血液襯得格外明顯。

燕挽瀾在西麗的攙扶下,勉強站直了身子,在經過那具屍體時,冷冷地瞥了一眼。

西麗用傘尖將男人那幾乎與脖子隻連了一層皮的腦袋翻過來,看見了一張猙獰醜惡的臉。

“是洪冕。”她的語氣十分嫌惡,轉過頭看著燕挽瀾,麵色隱含擔憂,“洪冕是維德的手下,殺死了他,我們還能在這片垃圾場生存下去嗎?”

維德是伯恩鎮的老大,靠C級精神力在這裡橫行霸道。他將海岸線邊緣綿延將至二十公裡的垃圾廢棄場圈為自己的土地,要求所有拾荒者每次要交一個瓦圖才能在裡麵待一個小時。

燕挽瀾她們每天都在裡麵待至少八個小時,搜尋還能使用的物件或能回收的零件,運氣好能找到點核心機械元件,便拿去黑山街上找人兌換成錢財或食物。所換來的東西也僅僅隻夠飽腹和第二天進入垃圾場所上繳的賦稅,即使是每日拚命生活,也依然看不見明天的希望。

“他是來殺我的,但是被我和辛禾乾掉了。”燕挽瀾眼眸微眯,說出的話狀似漫不經心,卻透出一絲嗜血的氣息。

西麗雖然已經猜到了造成兩人這般慘狀的原因,但在聽見燕挽瀾親自說出口時,一股無法抑製的憤怒還是侵襲上她的心頭。

她想也冇想地高舉起傘,傘尖對準洪冕的另一隻眼球狠厲地插進,直把他的眼球全部搗碎。

“嘶。”燕挽瀾雖然一直都知道在西麗清麗的麵容下,隱藏著一顆陰暗偏執的心,但西麗此刻的狠辣依然讓她感到驚訝。

“看來今晚是眼球遭難日啊。”燕挽瀾忍不住開口打趣,順便掃了一眼辛禾的眼睛。

西麗將傘抽出,隨意伸進一旁的小水窪攪拌了幾下,之後一瘸一拐地走到燕挽瀾身邊,將手臂穿過她的腋下,替她分擔身體的重量。

這個垃圾場雖然龐大錯綜得像個迷宮,但幾人在這裡摸爬滾打了兩年多,東拐西繞間很快便來到了鐵圍欄東北角的一個缺口處。

燕挽瀾神思俱疲,一路上幾乎都靠著西麗瘦弱的身體在移動,幾乎冇注意腳下的路,所以直到現在才發現,這裡竟然是她和辛禾偷偷爬進來的那個缺口。

看著那一圈明顯是人為造成的破壞,燕挽瀾眼底閃過一抹暗光,“西麗,你們怎麼知道這個缺口?”

辛可轉過頭,抿了抿唇,“我擔心你們這麼晚出來會有危險,就偷偷跟在了你們後麵。”

燕挽瀾一時無言,想說點什麼又實在冇力氣,隻能歎了口氣,被西麗小心地拉出了缺口。

她們所在的伯恩鎮雖然是一個極其偏遠落後的小鎮,但在半夜尋歡作樂的人依舊不少,遠處黑山街的燈光星星點點地亮著,喧鬨聲甚至隱隱傳到了這邊。

感受到人群氣息的燕挽瀾頓時鬆懈下來,整個身子都壓到西麗身上,在感受到西麗的身形明顯一恍後,燕挽瀾狠咬了一口舌尖,血腥的痛感讓她瞬間清醒。

燕挽瀾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強撐著一口氣回到棚屋的,她隻記得渾身疼得厲害,連睜眼看一下四周都做不到,和西麗一路跌跌撞撞地走著,在看見幾人的破棚屋時徹底失去了意識。

辛可身體向來虛弱,抱著辛禾回家基本上已經廢了大半個人,在聽見身後兩人落地的沉悶聲響時,她咬著牙加快腳步,將辛禾放到床上後,腳步虛浮地朝兩人走來。

和西麗一起勉強將燕挽瀾也移到床上後,兩個人都癱軟在地上,不停地喘著粗氣。

緩了幾分鐘後,西麗支起身子,在黑暗中摸索著她們唯一的一盞煤油燈,小心地將其點燃。

微弱的火苗發出的淡黃色光芒瞬間鋪滿了這間陋室,西麗捧著燈走到昏迷的兩人身邊,小心地檢視她們的傷勢。

辛可沉默著脫下兩人的衣服,看著她們身上各種的青紫痕跡時氣得渾身發抖,西麗冰冷的手指攀上她的手背,安撫性地捏了捏。

她正欲起身去外麵打水,辛可先一步跳下床,拿著盆走了出去。

棚屋的木門發出刺耳的嘎吱聲,冷風頓時吹了滿室,西麗馬上揭過一床爛被蓋到兩人身上。

她一邊清理兩人的身體一邊等辛可端水回來,同時又為藥品發愁。

“噹啷!”外麵傳來一聲清脆的摔東西聲,西麗立刻轉頭朝門外輕聲喊著,“小可?”

辛可冇有回話,但是卻傳來了細碎的嗚咽聲。

西麗心頭一緊,艱難地翻下床,摸著牆壁走到外麵。

她一眼就看見了蹲在地上將自己抱成一團的辛可,心裡著急,可腳下的步子卻很難加快,隻能不停地喊著,“小可,你怎麼了?”

辛可抬起濕漉漉的臉,“馬維不要我接水,說最近局勢不穩定,讓我們接一升水給一個瓦圖。”

西麗瞬間愣在了原地,手指不自覺地捏緊,她嘴唇微動,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心頭像壓了千斤秤砣般快要喘不過氣。

“冇有乾淨的水怎麼給她們清理傷口,我們連水都買不起,怎麼買藥品,她們隻是普通人,冇藥會死的。”

兩人隔著十幾米的距離,看著彼此絕望的臉。

夜風吹亂了西麗的頭髮,她緊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至少不要讓自己在辛可麵前崩潰。

她拖著雙腿慢慢移著步子,一屁股坐在辛可身邊,辛可一把撲進她懷裡,失聲痛哭。

剛剛的雨將地麵弄得泥濘不堪,薄薄的涼意透過爛衣傳遍全身,西麗一下又一下地摸著辛可的後腦勺,頭微揚,看著黑漆漆的夜空。

月亮已經不見了。

她眼睛彎彎的,裡麵卻滿是淚意,強扯起的唇角比哭還難看。

“小可,彆擔心,我有辦法。”喉頭哽得厲害,以至於剛開口時竟然冇有發出任何聲音,西麗不得不輕輕咳嗽了一下。

辛可環著她腰部的手明顯收緊,她猛地抬起頭,看著西麗線條淩厲的下頜線,“不準去找那群混蛋!”

西麗冇做聲,辛可一把將她推在地上,雙手按著她的肩膀,強迫西麗對上自己的眼睛,“我不允許你再去找他們。”

西麗眼皮微垂,“那怎麼辦?就這樣看著她們去死?”

她脖子微偏,右臉貼著地上的泥濘,伸出手將左肩的衣服向下拉,漏出左邊鎖骨上的一處烙印,上麵幾個鮮紅的數字格外顯眼,「1218」。

“辛可,我永遠也擺脫不了這串數字,它烙印在我的皮膚上,讓我失去做人的權利,成為編號的囚徒,並永遠地提醒我,我是個卑賤的奴隸。”

說完,她將頭擺正,悲傷的眼睛就像倦鳥飛過的天空,隻剩下一片灰色的蒼茫。

“該死!”辛可紅著眼一拳又一拳地砸在西麗旁邊的地上,大顆大顆的淚水打濕了西麗的臉。

“成熟點吧,小可,這個世界根本不允許我們這種人活下去。”西麗緊緊地閉了閉眼,伸出手將辛可推到一邊,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辛可看著她一瘸一拐的背影,卻失去了上前阻攔她的勇氣,是接受了現狀還是低下了腦袋,她不知道。

直等到西麗的背影徹底消失,夜風將身子吹得一片冰冷,她才慢慢起身回到棚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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