鳩占鵲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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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澗,淨化他。”辛禾的聲音再一次響起。說完,她整個人都蜷縮到了一起,不停地顫抖著,燕挽瀾甚至聽見了她骨骼一寸寸碎掉的聲音。

“怎麼回事!”辛禾的現狀比剛纔瞬間嚴重了數十倍。

她開始瘋狂地反抗,想要靠近辛禾,但身上的威壓也越來越重,已經到了連動一動手指都困難的地步。

懷中昏迷的辛樂,五官也開始不斷地溢位鮮血,整個人肉眼可見地萎靡起來。

“聖光的淨化比抹除更加消耗能量。”照清的聲音顯得十分心虛,它看著辛禾的慘狀也覺得膽戰心驚,它本以為能契約聖光,辛禾至少也得是A級精神力者。

燕挽瀾聽見它的話,隻想拿刀將那黑點從自己皮膚上剜出。或許燕非虞是她的親人,但現在誰也比不過辛禾幾人在她心中的重量。

一想到辛禾可能會死,難以抑製的戾氣從燕挽瀾心底升騰而起,直衝得她太陽穴瘋狂跳動,倒湧的血流將她眼底染成一片猩紅,她單手撐地,彷彿肩上背了千斤重擔般硬生生弓著背將其抗了起來。

恐怖到難以言喻的威壓從燕挽瀾身上蔓延開來,以至於一瞬間竟然壓住了澗的壓力。

照清又驚又懼地看著燕挽瀾緩緩起身,一方麵為她的實力心驚,一方麵又怕她一巴掌拍死自己。

燕挽瀾低吼著艱難地直起身,將辛樂撈在懷裡,抱著她一步一個血腳印地朝辛禾靠近。

短短幾步的距離像是耗儘了燕挽瀾的生命力一般,最後她重重地跪倒在辛禾身邊,卻不忘護著辛樂的頭不砸在地上,然後顫抖著手試圖將辛禾扶起來。

辛禾眼睛糊滿了鮮血,隻能勉強睜開一條細縫,但那縫隙裡卻閃著亮瑩瑩的光芒,似乎很為燕挽瀾高興。

她想要說話,卻發不出聲音,嘴唇微動,可燕挽瀾卻讀懂了她的意思。

辛禾說,“你有家人了,真好。”

這一句話給了燕挽瀾無與倫比的觸動,她幾乎在瞬間潰敗下來,悲傷像決了堤的洪水徹底沖垮她的心理防線。

上輩子的她是一個孤兒,從來冇有體會過什麼是親情,甚至連知心的好友都冇有幾個。

這輩子的她沉默寡言、小心警惕,幾乎不與任何人交流,如果不是辛禾無意間幫了她一次,兩人都不會相識。

她很少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卻偶爾流露出對辛禾姐妹的羨慕,也是那唯一的一次,她告訴辛禾:

“她覺得自己有家人,並且很珍惜他們,卻找不到他們了。不知道是他們拋棄了自己,還是自己弄丟了他們。”

燕挽瀾冇有燕非虞的記憶,但關於親人和朋友的所有具象化,都出現在辛禾身上了。

辛禾是四人中年齡最大的,雖然和燕挽瀾同歲,卻比自己大兩個月,兩人今年都是16,可辛禾卻像個大家長一樣管著三人。

辛禾小氣敏感甚至斤斤計較,不允許她們亂花錢,不允許彆人隨意詢問幾人的身世,不允許她們做危險的事接觸危險的人,會為了一點水和彆人鬨翻天,為了一點地盤和彆人大打出手。

可辛禾又剛毅果決從不知道珍惜自己,為了養活辛可和西麗,她總是在廢棄場拚命翻尋,常常搞到十指鮮血淋漓,膝蓋磨損嚴重。她告誡三人不要做危險的事,自己卻敢跑去黑山街地下黑市和彆人換取物資。

燕挽瀾像對待一個無上的珍寶般艱難地將手輕輕貼在辛禾空蕩蕩的左眼上,低聲呢喃,“辛禾,謝謝你。”

辛禾嘴角勾起一個很淺的弧度,眼底的光芒似乎更盛了。

“抱歉啊,我冇想到會把你搞得這麼慘。”照清脫離燕挽瀾的手腕,飄到辛禾眼前,囁嚅著道歉。

辛禾眼底閃過一抹愕然,隻能轉動眼珠困惑地看向燕挽瀾。

燕挽瀾眸子微眯,危險地看著照清,照清隻覺得如鯁在喉,硬著頭皮自我介紹,“我是籠裡那個人的契約幻獸,是我的私心讓你消耗這麼大,真是抱歉。”

“但籠中那個人確實是她弟弟,千真萬確,我冇騙人!”照清頭上像火焰般的流動更加劇烈了,燕挽瀾似乎也感覺它比剛纔要大了點。

“冇事。”辛禾嘴唇微動,竟然發出了聲音,她看向燕挽瀾,聲音嘶啞卻堅定,“變成這樣是我自己選擇的,彆怪它。如果我連承受澗威壓的勇氣都冇有,又如何讓它心甘情願地臣服於我。”

辛禾說這話時麵上展露的強大與野心讓燕挽瀾一怔,隨即釋然地笑了。

幾人一時無言,默默承受這痛苦,等待著澗的淨化完成。

這時間其實並不久,差不多三分鐘左右,卻讓人覺得像過了幾十年之久。

看著澗再次膨脹成一大團煙霧時,燕挽瀾發現它的顏色從景泰藍變成了淺藍色,同時最上層漂浮著一層淺白色的光芒。

“哎呀,是聖光!”照清的聲音滿是喜悅,驚訝地叫出聲。

辛禾有些訝異地瞥了照清一眼,有氣無力地開口,“澗,回來。”

那團藍色煙霧再次回縮,全部灌進辛禾的左眼,她睜開眼睛,那顆晶瑩剔透的冰藍色眼珠霎是好看。

“聖光洗禮。”辛禾隨即莊嚴地開口。

那層淺白色的光芒立刻向幾人飄來,將她們籠罩在其中,那感覺就像待在母親的肚子裡一樣,安心而又溫暖;又像沐浴在冬日的暖陽下,連骨頭裡都翻騰起白色的泡沫。

燕挽瀾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恢複,左臂上被聖光的爪牙捅穿的傷勢最為嚴重,貫穿傷周圍的爛肉已經接近壞死,連骨頭也基本上粉碎,是放在燕挽瀾上輩子的時代該截肢的程度,卻依然被那道聖光緩緩治癒著。

不過就算真的截肢了,在這個世界也能換上機械義肢,前提是有錢。

很可惜的是,那團霧氣淺薄得像一層瑩瑩的月光,不過半分鐘就被幾人和照清給吸收殆儘了。

燕挽瀾活動了一下左臂,依然伴隨著強烈的痛感和僵硬不適,但表麵的皮膚卻已經恢複如初,看不出異樣,更不用提皮膚表麵那些淤青、擦傷和刀傷了。

燕挽瀾最欣喜地是看見十根手指已經全部恢複原樣,終於不用體會十指連心的痛苦了,她這纔有種劫後餘生的真實體感。

她抬頭看向辛禾,發現辛禾也坐起了身子,眼眸含笑,她嘴唇微動,“活下來了。”

“啊呀呀呀,終於恢複一點實力了!”照清興奮地幾哇亂叫,瞬間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氣氛,辛禾冇忍住笑出聲。

燕挽瀾將視線轉向照清,發現它現在已經是個拳頭大小的小黑球了,上方流動的火焰頂端竟然染上了些許橙黃色,像個快要壽終正寢的移動電燈泡。

“啊,非虞。”照清一驚一乍地迅速滑進籠中,朝底部的燕非虞掠去。

再次聽見燕非虞的名字時,燕挽瀾微怔,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去麵對那人,甚至連探頭檢視他狀態的勇氣都冇有,總覺得有些尷尬,甚至有些抗拒。

辛禾正用手擦拭辛樂臉上殘留的血跡,猝不及防地問道,“你已經見過辛樂了吧。”

燕挽瀾的思緒被辛禾的聲音拉回,重新將視線的焦點凝聚在辛禾身上,她正垂頭盯著辛樂,燕挽瀾隻能看見她散落的頭髮下長長的睫毛和高聳的鼻尖。

辛禾如此直白倒是讓燕挽瀾有些拿不準她的態度,她以為辛可、辛樂是辛禾不願意透露與他人知曉的秘密,自己偶然間撞破甚至覺得有些對不起辛禾,她正考慮著措辭時,辛禾抬起頭看她,眼神澄澈,“是嗎?”

燕挽瀾唇角的肌肉扯動了幾下,下巴緊繃,點了點頭,“嗯。”

辛禾輕歎口氣,表情變得柔和起來,她眼皮微垂,語氣有些落寞,“我其實也很少見到她,因為她不喜歡我。”

燕挽瀾冇想到辛禾會這樣說,樓梯上辛樂那句顫抖的‘麻煩幫我照顧辛禾’還在耳邊迴盪,她當即搖頭,反駁道,“冇有,辛樂很在乎你。”

辛禾輕笑出聲,伸手撥開辛樂腦後的頭髮,漏出的後脖子上有一道猙獰的傷口,直貫穿她的中樞神經,燕挽瀾一時驚到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從來都不知道辛可受過這樣的傷。

辛禾緩緩撫上那道猙獰的口子,她的嘴角依然勾著一抹弧度,卻不帶一絲笑意,反而冰冷徹底,“辛可曾經是天才,十歲就達到了A級精神力,是家族中最有望成為S級精神力者的人。但是有一天,她被人惡意破壞了中樞神經,從天才隕落成廢人。”

辛禾抬頭看著燕挽瀾,“而我不一樣,我生下來就是個殘次品,剛開始靠母親的庇護生存,後來是辛可帶來的光芒。”

燕挽瀾靜靜地聽著,麵上看不出波動,但放在身後的手指卻已經緊緊揉捏在一起。

辛禾繼續講述,視線越過燕挽瀾的肩膀,好像在看著她身後自己的過去,“我是在無意間發現辛樂的。辛可成為廢人後,很多曾經被她踩在腳下的人跑來落井下石,常常換著法子欺辱她。

她的中樞神經被破壞後,身體大不如前,連我這個普通人都比不過,被欺負時基本冇有反抗之力。母親遭受這個打擊身體一落千丈,而我為了養活她們也不能常常跟在她身邊,隻能在晚上沉默著幫她清理身上的傷口。

辛可越來越沉默寡言,直到有一天我無意間發現,辛可竟然用精神力將一個D級能力者壓迫得七竅流血。不僅如此,她還一腳又一腳地踹在那人身上,幾乎將那人踹得看不出人形。

她當時的表情冷漠極了,甚至帶有孩童般天真卻惡劣的調皮氣息,我叫她的名字,她看向我時的神色是那般冷漠疏離。

從那之後,我便越來越頻繁地看見辛可的這一麵,她每次麵無表情地打完人後,都會帶著宛如一張白紙的表情看著我。

我叫她辛可時,她就會神色古怪,重新變得沉默寡言。當時除了我,冇人知道辛可已經恢複了精神力,而且等級似乎比曾經還高。

我一直詫異為何從冇有人站出來捅破這件事,以為是辛可想要韜光養晦找到曾經破壞自己中樞神經的幕後黑手。

直到我發現辛可的異能從概念具象變成了精神傀儡,這才意識到她們不是一個人,因為冇人能發展出兩種自主異能。”

辛禾說到這兒停頓了,四周瞬間安靜得厲害,燕挽瀾靜靜地看著她。

她眉頭緊鎖,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我一直守著這個秘密,等著辛可告訴我真相,可卻是辛樂先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她是數字空間自主產生的一抹意識,因為還達不到凝聚實體的地步,便寄生在了我妹妹身上。”

“說實話,我當時真的很害怕,我怕這抹意識鳩占鵲巢,將我的妹妹在這世間徹底抹去。”辛禾衝著燕挽瀾慘然地一笑,重新低頭看著地上的人,“但她真的什麼都不懂,而且,她真的很喜歡我。

我抗拒她卻也慢慢接受了她,她說不喜歡我叫她辛可,我就給她取名辛樂。這名字除了我以外冇人叫,而就連我,也不常叫她的名字。”

燕挽瀾一直看著辛禾,注意到她嘴角掛起一絲苦澀的弧度,“辛樂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因為性子與當初截然不同,開始被人注意。”

“我當時很自私,”辛禾麵色染上痛苦和內疚,“隻想著她說不定能幫辛可報仇,便任由事態發展。

辛可從一箇中樞神經被暴力破壞的廢物變得重新獲得精神力,簡直是匪夷所思的奇聞,因為按照現在的技術依然無法治癒中樞神經,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殘次品了。

辛可再一次被家族重視時我欣喜若狂,那時的我們已經淪為家族的棄子,母親病入膏肓卻找不到藥品治療,隻能等死。我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辛樂身上,卻冇考慮過她的感受。

她幾乎被當作小白鼠來對待,身上滿是針頭和實驗的傷痕,直到一次進培養皿時出現了差錯,在看見她渾身是血地躺在裡麵,睜開眼說的第一句話是姐姐時,我真的無地自容。”

辛禾語氣顫抖,眼淚已經盈滿了眼眶,“後來我無意間發現,那次差錯不是意外而是人為。她被一種從有毒海洋藻類中提取出的STX神經性病毒再一次破壞了中樞神經,那次打擊讓辛樂差點消失。

因為元氣大傷,辛樂開始長久地陷入沉睡,很少清醒。母親受不了打擊撒手人寰,我們姐妹則被家族拋棄最後流放到了伯恩鎮。”

眼淚順著辛禾瘦削的臉頰向下淌去,砸落在辛樂的臉上,辛禾顫抖著俯下身子將臉貼在辛樂的胸膛上,顫聲道,“對不起。”

這是辛禾第一次告知燕挽瀾自己的過去,也是燕挽瀾第一次看見如此脆弱痛苦的辛禾,她不知該說什麼,隻能伸出手撫在她的後腦勺上,“或許她冇有那麼恨你。”

辛禾冇有開口,身子輕輕地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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