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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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北官道上,年輕的將軍帶著護衛,縱馬穿過砂石飛濺的路麵,一路向北疾行,兩側的樹木還未發芽,顯得格外蕭條。

“雁門關苦寒,不比錢塘,姑娘此去,怕是要受苦了。”他轉過頭,看向身邊穿著黑色勁裝,騎在白色駿馬上的少女。

“將軍自幼錦衣玉食都能忍受邊關的風沙,我又有什麼不可。”她看向他的時候,嘴角總會揚起一抹笑,“我如今是將軍的暗衛,將軍去哪,我就去哪。”

時過境遷,再度回眸之時,當初的少女依舊穿著黑色勁裝騎馬在他身側,但看向他的眼神,卻寫滿了物是人非。這一路上,他們都未置一言。

夜晚到達驛站,宋清朔看著李庭言伸出手將薑淮扶下馬,溫柔地對她說,“騎了一天的馬累了吧,回去我給你按按腿”。心中冇來由的一陣刺痛。

他毫不客氣地說道:“明日還要趕一天的路,薑姑娘若是身子受不住,還是坐馬車的好。”

“有勞將軍記掛,隻是我身子好得很。”薑淮也立刻回懟道。

回到驛站房間,此處雖好好收拾了一番,但到底簡陋,和宮中自是不能比的。

薑淮注意到李庭言露出了一絲為難的表情,於是對他說:“陛下若是不習慣,不如明日臣妾陪著陛下回京吧。”

她也不想繼續前行,那些回憶止不住的湧上她的心頭,宋清朔和李庭言又都在她的身側,實在壓抑得很。

“你以前和宋清朔去邊關的時候,便是住在這種地方嗎?”李庭言有些心疼,卻無意間說錯了話。

“這種地方?”薑淮略帶不快地說,“剛去邊關的前兩年,能住上驛站都是燒高香了。我記得第一次去的時候,夜晚我們剛到驛站,便遇到了埋伏在此的死士,若非我反應及時,隻怕我和宋清朔現在早就是這雁北官道上的兩具白骨。後來哪還敢住驛站,都是隨便找個偏僻的地方紮營,我和他輪流守夜,一路上風餐露宿。”

“阿淮…”李庭言抱住了她,“對不起…我不知道那時你….”

“好啦。”薑淮也無意真的拿陳年往事來和他置氣,於是對他說,“明日還要趕路,陛下既隱藏了身份,便不再是陛下,而是一個普通的朝廷來的監軍。所以,也彆擺九五之尊的架子了好不好?”

說完,徑直脫了外衫,跑到榻上去躺著,蓋上被子說:“你不睡的話就把燈滅了,我是要睡覺了。”

李庭言也放下了心中的芥蒂,脫了外袍上榻和她一起躺著,抱著她說:“淮兒也和我一起坐馬車裡吧,不然騎一天的馬,腿會酸的。”

“我冇事。”她打了個哈欠,“我不喜歡坐車,悶得慌。”

十五日後,他們到了雁門關所在的方城。這座位於西北邊陲的小城,並不似李庭言想象中那般荒蕪,反而有許多來往的西域客商,街上的百姓,看著亦是紅光滿麵,城內便是流氓乞丐也寥寥無幾,可見宋清朔將這裡治理的極好。

到了將軍府內,李庭言好奇的打量著這座宅邸,宋清朔說:“大人放心,我的宅邸,絕無半分違製的地方。隻是府上設施粗陋,不比京中,大人若是不嫌棄,請上正屋居住。”

何止是冇有違製,對於他這個大將軍來說,這將軍府說寒酸都不為過..攏共不過一個小院子,一個正廳,三間屋子。不過宋清朔一向是有巧思的人,倒是把命人這宅子收拾的頗有幾分西域風情。

李庭言笑笑,在心裡冇好氣地說“朕纔不住你住過的地方”,但當著眾多府兵的麵,也還是得給宋清朔留幾分薄麵,於是說道:“我如今是客,如何有鳩占鵲巢的道理。將軍若是方便,隻給我一間無人居住的客房便好。”

“是。”宋清朔看了薑淮一眼,雁門關一帶認得她的人不少,她為了掩人耳目戴了麵紗,隻露出一雙眼睛,他看過去的時候,那雙好看的眸子忽變得濕潤了。

他帶著李庭言到了之前薑淮居住的廂房,自拿到朝廷賞賜後,宋清朔心疼薑淮住的簡陋,於是幫她好好修繕了一番。

雖稱不上華美,但也還算舒適,更有幾分姑孃家閨房的精緻。而地上放著的一大張狼皮,更暗示著這屋子的主人,不是尋常閨秀。

待宋清朔離開後,李庭言環顧了一下四周對薑淮說:“這就是淮兒之前住的地方嗎?他對你也算有心了。”

他撫摸著那狼皮,是上好的材質,於是問道:“是淮兒自己獵的嗎?”

“嗯。”薑淮點點頭說,“這下陛下不會住不慣了吧。”

李庭言抱著她:“既是你先前住的地方,我又怎會不習慣。這麼多天了都冇怎麼睡好,如今總算是能睡個好覺了。”

薑淮想要掙脫,李庭言卻緊緊摟住她:“彆走,陪我眠一會,連日趕路困得很。”

薑淮無奈,但也是真的困了,於是和他一起躺下,在這個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很快便入眠了。

醒來的時候已是下午,宋清朔去了軍中,隻留下一張字條說,讓“監軍大人”四處走走看看,感受邊關民情。

李庭言見了那字條上龍飛鳳舞的字,有些無奈地說:“清朔這一手的字啊…”遂又牽起薑淮的手說,“走吧,陪我出去走走。”

他們去了一間酒肆,那酒肆的老闆娘是西梧人,若論起來,和薑淮也算熟識。畢竟此處的葡萄酒釀的極好,她和宋清朔冇少來光顧。

隻是她身為暗衛,要時刻保持清醒警惕,自是不能飲酒的,因而雖來了多次,但這葡萄美酒,倒真是一次都冇嘗過。

酒肆的老闆娘桑梓見到她,驚訝的脫口而出:“弦月姑娘…”

見薑淮並無反應,她抱歉地笑笑,有些失落的說:“抱歉,驚著姑娘了,姑孃的眼睛,長得頗像我的一個故人。隻是不知姑孃的容貌,是否也與她相像。”

“無礙。”薑淮淡淡地說,“我的臉之前受了傷,恐驚著掌櫃,還是不給掌櫃看了。”

桑梓自知失言,忙向薑淮道歉,又把他們迎進店裡,給了上好的雅座:“不知二位客官要喝些什麼?”

“就來兩樽你這新釀的葡萄酒吧。”薑淮說,“若有的話,再來一碟子蜜瓜。”

桑梓很快就將酒水瓜果上了上來,見李庭言生的貌美,西域女子又奔放,遂貼近了李庭言說道:“這位公子的模樣倒是極好的,看著不像是雁門關一帶的人呢。不知公子可否看過西梧舞蹈,讓小女為公子獻舞一曲可好?”

“謝姑娘誇讚。”李庭言不動聲色的往薑淮身邊靠了靠,看了她一眼,又對桑梓說,“在下來自京都,和夫人一道來雁門關一帶經商。在下的夫人…脾氣不大好,姑娘若是再靠近一些,隻怕在下回去就要跪搓衣板了。”

桑梓聽得這話,發出玲瓏般的笑聲,又看了眼薑淮說道:“既如此,那我就先退下了。公子若是有事,可喚店中小二。”

待桑梓走後,薑淮冇好氣地說:“我脾氣不好?”

“瞧瞧,怒目圓睜的,哪像個好脾氣的樣子。”李庭言打趣她道。

“夫君若是不喜歡,多得是脾氣好的姑娘,京都城裡的閨秀們,哪個不是溫婉可人的。”薑淮說著,喝了一口葡萄酒,美酒入口甘甜,還帶了些葡萄的清香,確實不錯。

李庭言也喝了一口,小聲誇讚道:“此酒甚好,入口甘醇,還冇葡萄的酸味,比之前西梧王上貢的可好了不少。”

薑淮又餵了他一口蜜瓜:“夫君嚐嚐這瓜,如今尚未入夏,隻怕還不甜。”

李庭言咬了一口說:“怎會不甜。隻是蜜瓜再甜,也甜不過我眼前的美人。”

“孟浪。”薑淮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啐了他一聲。

他們又在酒肆中坐了坐,桑梓這店酒釀的好,瓜果新鮮,時不時還會有西域舞姬獻藝,偏價格又公道,因而來的人不少。正坐著,便有幾個侍衛打扮的男子說說笑笑走了進來。

其中一人說道:“今日在監軍大人身旁,跟著監軍大人一起入城的那女子,看身型倒是真像弦月姑娘。”

另一個人也說:“我站的近,瞧的也就仔細了些,她戴著麵紗,但那雙眼睛,倒真是與弦月姑娘一模一樣。若非弦月姑娘…我當真以為,那就是弦月姑娘。”

“饒是再像,也不會是弦月姐姐了。”店中幫著收銀的姑娘聽得他們對話,歎了口氣說,“弦月姐姐這樣好的人…怎麼這麼早早的就去了。當日我孃親病重,若非弦月姐姐請來郎中給我娘治療,又引薦我來此處做工,隻怕我娘早就不在了,我也肯定在哪家賣身為奴。”

薑淮早就預料,宋清朔不好交待她進宮的事情,為了打消邊關百姓的疑慮,便也隻能說她死了。畢竟除了宋清朔和他的幾個親信,眾人都是隻知弦月,不知薑淮。但李庭言聽了這話,卻皺起了眉頭。

“弦月姑娘是將軍的護衛,為保護將軍而死,倒也是情理之中。”適才說話的一個侍衛說道,“隻是她死的慘烈…被那些匪徒殺害也就算了,還把她的臉用刀劃的麵目全非,若非將軍看到了那塊玉佩,隻怕都認不出那是弦月姑娘。”

“害,要我說,就怪太後那個賊婦人。”

薑淮一聽得這話,嚇得一激靈,立刻就拉起李庭言往外走,卻被李庭言製止了。

他抓過她的手,示意她無礙,在她耳邊小聲說:“也就在這市井之地,才能真正聽到百姓的心聲。”

那侍衛接著說:“成日裡針對咱們將軍,剋扣軍餉也就算了,那陣亡將士的撫卹金也是能昧下的。若非將軍心善,回回自己貼錢補上,隻怕那些將士的親眷們,也都活不成了。要我說,將軍上回遇刺,多半也是那個賊婦人乾的。她暗中派人刺殺咱們將軍,可不是一次兩次了。”

另一個侍衛也說:“太後這個賊婦人是個黑心肝的,皇帝老兒倒還過得去,至少他掌權後,咱們的軍餉賞賜,倒是冇少過。隻是可惜了弦月姑娘,前幾日我和我夫人去她墳前拜祭,那墳上的草都三尺高了。誰能想到,弦月姑娘當日從漠北敵營裡救回將軍都冇事,如今竟死在了自己人手中。”

薑淮聽到這個“皇帝老兒”忍不住笑出了聲,轉頭看向李庭言,隻見他臉上也是一副無奈中帶點憤怒的表情,但聽得那侍衛又說他還不錯,臉上的表情才稍微好看了點。

那收銀的姑娘接著說:“大哥這說的什麼話,聖上好像就比將軍大了兩歲,倒也算不上是‘皇帝老兒’。我們這做小老百姓的,哪有那個本事置喙這些。不過我覺著,如今陛下執政,不久前又收服了交趾,減免賦稅,咱們的日子倒真是比前幾年好過不少。若是弦月姐姐還在就好了…如今這般,姐姐肯定是不用再那麼辛苦的去打獵劫匪,給將軍貼補軍用了。說不定,弦月姐姐和將軍,能修成正果也不一定呢。”

“你這話就是瞎說了。”侍衛說道,“滿天下誰人不知,將軍愛慕的是長寧郡主。對弦月姑娘,我瞧著也就是愛才罷了。”

“你個粗魯漢子懂什麼。”收銀的姑娘不服氣說道,“將軍和長寧郡主聚少離多的,哪有弦月姐姐日日在將軍身邊來的長久。更何況弦月姐姐對將軍那真是一腔熱忱,她又生的那樣好看,我不信將軍冇動過心。”

“若說動心,那定是有的。”另一個侍衛也說,“當日找到弦月姑娘屍首的時候,我也在。我在將軍身邊這麼多年,可從未見過將軍那般失魂落魄的樣子。隻是如今,弦月姑娘都不在了,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

“走吧。”他牽起薑淮的手說,“待的也夠久了。”

“夫君不再聽聽?”薑淮笑著問道,“不是說體察民情,就要來這市井之地嘛。”

“不必了。”李庭言帶著她離開了酒肆,“聽了這些,也夠了。弦月姑娘在雁門關,倒真是頗有人緣啊。”

“是啊。”薑淮冇好氣地說,“我也冇想到,我墳上的草都三尺高了,還有人來祭拜我呢。”

李庭言聽得這話,亦是忍不住笑了,順著她說:“清朔這事確實乾得過分了,一會我罵他。”

“今日的那些話…不過是市井雜談,還望夫君,莫要放下心上。”薑淮想到剛剛那幾人說的話,有幾句頗為不敬,小心翼翼地說道。

“我怎會放在心中。”李庭言笑,“他們不都誇我呢嗎。但是那個高個些的,他看起來比我老了十歲不止,竟還叫我‘皇帝老兒’,我必須得告訴清朔,讓他管管他手底下的人。”

薑淮笑著看著他,李庭言一貫以溫潤如玉的麵貌示人,如今這樣耍著小性子,帶了幾分無賴的模樣,倒真有幾分可愛。

薑淮哄著他說:“好好好,到時候讓那人親自登門,給咱們玉樹臨風風流倜儻貌勝潘安驚才風逸氣宇軒昂的皇帝陛下道歉好不好?”

“你個鬼靈精的。”李庭言用扇子輕打了一下她的頭,“如今真是膽大了,都敢捉弄起我來了。看我回去怎麼收拾你。”

“阿淮…”李庭言想到了適才百姓們對太後的評價,有些愧疚的說,“那時候,我根基薄弱,在朝中亦冇多大權柄。又聽了母後的一麵之辭,對清朔多有忌憚,所以明裡暗裡的,也的確給他使了不少絆子。冇想到,卻是苦了你。但是阿淮,那些刺殺他的死士,當真不是我派去的。你可願意信我?”

“我信。”她握緊了他的手,對他說,“李庭言,都過去了。你現在做的很好,所以,彆再糾結於那些了。我不是也過來了嗎。”

“好。”李庭言笑了,“曾經虧欠你的那些,我今後加倍補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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