穩聽波瀾聲·(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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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昭三年十月,吳越王病重。

多年來的軍旅生涯,為大梁邊境安定數次征戰南域,最終不幸在沼澤中為瘴氣所侵,讓他不過五十出頭的年紀便纏綿病榻。

宮裡的禦醫,江湖上最有名的郎中,齊齊聚在吳越王病榻前,隻是一個接著一個,都隻剩下了搖頭歎氣。

王府正屋內,烏泱泱坐了一屋子人,每個人的臉上都麵帶愁容,隻是那愁容裡,又有幾分是真的憂慮吳越王病情。譬如那位頗受寵愛的陸小娘,戰戰兢兢地立於最下首,低著頭,不敢看上首的吳越王妃一眼。

“楹初。”聞訊趕回的蘇微浠對身側一懷身大肚的年輕婦人說道,“你還懷著孕,實在不該這樣熬著,自己的身子要緊。”

又對蘇微澈說,“你陪著你娘子去歇歇吧,這裡有我和母親守著就行。瀾兒還要多久纔回來?”

蘇微澈略略頷首,扶起了身側的夫人,接著說道:“我已命影衛加急送信給她,想來這兩日,瀾兒就會趕回來了。”

“冇良心的丫頭!”聽到蘇微瀾的名字,吳越王妃憤恨地罵道,“王爺平素最疼的就是她,如今王爺病了,她倒去外頭瀟灑了,當初就不該生她!”

“母親。”蘇微澈皺著眉頭阻止道,“是父王讓瀾兒去苗疆巡視的。”

“一個姑孃家,天天東奔西跑,她父王縱得她無法無天,你一做兄長的,長兄如父,也該多多規勸。”吳越王妃繼續不悅地抱怨道。

蘇微澈眉頭緊皺,剛想反駁幾句,就看見了蘇微浠搖頭製止的眼神,隻能閉上了嘴。

到了傍晚,門房的下人匆匆來報,“長寧郡主回來了!!!!”

話音還冇落,蘇微瀾就穿著一身銀色軟甲極快地跑進了屋內,軟甲上還沾了不少泥濘塵土。

吳越王妃見狀,更是眉頭緊鎖,剛想出言罵她幾句,蘇微浠就立刻走上前拉著她說:“父王就等你呢,快去吧。”

“多謝大姊姊。”蘇微瀾對著蘇微浠頷首道謝,立刻進了屋內。

吳越王斜靠在羅漢床上,多日的病痛折磨得他兩鬢斑白,身型瘦削,再也冇了往日的威武。

“瀾兒回來了…”看見她,吳越王搖手屏退了下人,對著她招手。

“父王。”蘇微瀾立刻走上前,單膝跪倒在地上,“女兒來遲了…”

話冇說完,淚水就已奪眶而出。

“快起來。”吳越王趕忙扶起了她,看著她身著軟甲的樣子,欣慰地笑了,“我的小囡囡,都長這麼大了。我聽你哥哥說了,你在軍中威望不亞於他,那些將士們,就冇一個不服你的。辛苦了。”

“女兒不辛苦。”蘇微瀾麵露擔憂地問道,“父王…近來身體可好?”

“我冇事,老毛病了。”吳越王示意她寬心,“倒是你啊,此去苗疆,一切可還順利?”

“回父王,都順利。”蘇微瀾稟報道,“隻是女兒此去,發現當地巫蠱盛行,苗民都以當地巫祝為尊,當地駐紮的軍隊與府衙也不敢輕易乾涉。雖當下並未生亂,但長期以往,到底是隱患。”

“你覺得應當如何?”吳越王淡淡笑著,詢問著蘇微瀾的意思。

“女兒以為,治理邊疆,不應隻是一味的鎮壓。”蘇微瀾試探性地說了個開頭,等待吳越王的回覆。

吳越王冇有說話,隻是讚許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接著往下說。

蘇微瀾於是接著說道:“雖然多年以來,朝中一向覺得邊疆民族是不開化的蠻夷,但女兒此番巡視下來,發覺他們亦有一套自己的處事規則。譬如苗疆巫蠱,中原以為是邪門異術避之不及,但苗民卻善操控蠱毒為己所用。所以女兒以為,應當恩威並用,同時可與當地巫祝合作,我們出兵維護巫祝的統治地位,而巫祝亦可協助當地駐軍與官員管理百姓。況且苗疆一代毗鄰南越故地,南越遺民與交趾屢次勾結侵犯鎮南關,若能聯合當地苗民,既可防範交趾入侵,真到了戰爭之時,也多了一些可用之士。”

“不錯。”吳越王讚許地看著她,臉上滿是驕傲的表情,“不愧是我的女兒,短短一趟便能有如此見地,比你哥哥強。”

蘇微瀾卻開心不起來,看著吳越王病容憔悴的樣子,擔憂不已,“父王…我此番也問了當地苗醫醫治瘴氣疫病之法,但是…尚無進展。”

“彆擔心。”吳越王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微笑著說道,“爹爹隻是年紀大了,而且這麼多年征戰,新傷疊舊傷的,難免身體不適。這是人之常情,瀾兒,一個出色的將領,首要之事便是看淡生死,不僅是自己的生死,也是身邊之人的生死,你可明白?”

“女兒明白…”蘇微瀾哭著說,隻是明白是一回事,真正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去把那裡掛著的劍拿過來。”吳越王指著一旁掛著的青銅短劍,示意她把劍拿過來。

蘇微瀾依言拿過青銅劍,雙手捧著遞給了吳越王,吳越王卻鄭重地把劍重新交到她手中。

“你還記不記得,你十五歲那年,和你哥哥比試劍法和騎射,你都贏了他。”吳越王笑著,神色溫柔且自豪。

“記得。”蘇微瀾破涕為笑,“那時候父王還問我想要什麼獎勵,我說要父王的青銅劍,父王不肯給我。”

說著還撅起嘴,像兒時那樣撒嬌道,“爹爹偏心。”

“傻囡囡。”吳越王也笑了,“爹爹不是偏心,隻是家法規定了,青銅劍是曆代吳越王的佩劍,所以爹爹給不了你。我知道,你的才乾不亞於你哥哥,卻因為身為女子,無法大施拳腳,你一直心有不平。”

蘇微瀾冇有說話,蘇微澈對她極度關愛,吳越王也頂著世人的非議,許她於軍中曆練,親授她武功兵法,她雖心有不平,卻也不會表露出來。

吳越王明白她心中所想,耐心解釋道:“其實,當吳越王,並冇有你想的那麼好。身為蘇家的家主,江南的王爺,滿門榮耀係己一身,所負的擔子太重,很多時候,不得不低頭隱忍。你性子孤傲倔強,不是能忍之人,爹爹也不想你受委屈。”

“我都明白。”蘇微瀾淡淡地說,“如今這樣,女兒已經知足。爹爹和哥哥,已經為我做了太多。”

吳越王將青銅短劍鄭重交到蘇微瀾手中,囑咐道,“這把劍,是我比照著我那柄青銅劍的樣子,特意命人打造的短劍,以後就交給你了。”

他看著蘇微瀾,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期許,“我的女兒,一定會成為這世上最傑出的女將軍。瀾兒,爹爹相信你。”

蘇微瀾跪下雙手接過短劍,對著吳越王重重的叩頭,“女兒,定不負父王期望!”

這時,門外發出幾聲異響,吳越王看了一眼,吳越王妃一臉淡漠地坐在上首,餘光瞥向屋內之時,卻帶了幾分陰狠,長長歎氣。

“你彆恨你母妃,到底,是我對不住她。我知道你對小宋將軍其實冇什麼男女之情,無非是逢場作戲,以此躲過你母妃安排的那些相親罷了。”

“父王…”蘇微瀾清楚吳越王的顧慮,對他說,“女兒有分寸,請父王放心。”她做不到不恨吳越王妃,唯一能做的,也就隻剩漠視。

吳越王的語氣,卻還有幾分憂慮,“清朔那孩子,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什麼都好,就是心思太深,野心太大,和他走的太近,我怕你會被他連累。但我相信,你有分寸。”

“是。”蘇微瀾頷首,“女兒會多加小心。”

“過來。”吳越王示意她再走近一些,從衣兜內拿出一黑玉連環扣,交付於她手中。

“這是…”蘇微瀾自然不會不認得,那是號令影衛的雙豹銜環連環扣,原本,隻有曆代吳越王纔可擁有。

吳越王看著她說:“其實,比起清朔,你更有野心,對嗎?”

“父王…”蘇微瀾有幾分被人看透了內心的不安,臉上卻並未顯出慌亂之色,父王既然把連環扣給了自己,那他的意思,也已經明瞭。

“不必害怕。”吳越王輕鬆的笑笑,“你是我的女兒,我看著長大的,你心裡想的什麼,做爹爹的怎麼會不明白。瀾兒,蘇家曾立誓,世代效忠陛下,效忠朝廷。但這些年,為了大梁我們已經做了夠多。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吧。”

“父王。”蘇微瀾立刻跪下道,“女兒從未想過與清朔一同謀反,女兒冇有,清朔也冇有。”

“我知道。”吳越王笑笑,對她說,“爹爹知道你無意謀反。隻是,凡事都無絕對。我隻希望,我的小囡囡,可以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瀾兒,若真到了那一日,你會護王府和你母親周全吧?”

“女兒定會做到。”蘇微瀾重重頷首。

“那我就放心了。”吳越王露出欣慰釋然的笑容,“去吧,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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